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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伯约—但有远志,不在当归也

发布时间:2017-02-01

   家乡在甘肃天水,那里出产一种药材,名字叫当归。然而在这封信里,母亲却舍近求远,要他从千里之外的蜀地寄这种药材给自己,其中的含义,他自然明白。

 
  ——归去来兮,胡不归?
 
  信纸在手中微微颤抖着,犹豫,踌躇,彷徨。自古忠孝不能两全,那边是自己的老母,家乡,故国;然而这一边,这一边却如何能令自己割舍?
 
  反复思量了不知多久,他终于提起笔,缓缓地,一笔一划地,写下了给母亲的回信:良田百顷,不在一亩,但有远志,不在当归也——为了百顷良田,自己顾不得一亩(母);孩儿在蜀中唯有远志,并无当归可寄。
 
  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选择。他其实本可选择如徐庶那样归乡侍母,对蜀汉一方可以借口说要回家尽自己的孝道,对曹魏一方则可以辩解说势不得已才投降,自己是“身在汉营心在曹”。然而他没有,尽管他也知道等待自己的是茫然未知的将来,但却还是留了下来。结果此后的三十年,曹魏一方一直把他看成叛国之将,必欲除之而后快;蜀汉一方却计较他魏人的身份,始终也没能真正接纳他,他的地位就像《伊索寓言》中徘徊在飞禽与走兽之间的蝙蝠一样尴尬。
 
  但这些,他都不在乎了。继卧龙,凤雏后,天水麒麟儿也降临到蜀地。至此,传说中的三大瑞兽皆为蜀汉所得;而三国时代最后一位能称得上英雄的人物,也从此登上了历史的舞台。
 
  姜维,从此不归。
 
  “初,姜维诣亮,与母相失,复得母书,令求当归。 维曰: 良田百顷,不在一亩,但有远志,不在当归也。”——孙盛《杂记》
 
  那一年他二十七岁,正是当年他的老师初出茅庐时的年龄。
 
  我相信,面对眼前这风华正茂的年轻人,诸葛亮应当会百感交集,他不可能不回忆起二十年前刘备的三顾茅庐;而二十年后的天水,仿佛是历史惊人的巧合,仿佛是冥冥之中的轮回,这一幕竟又重现在眼前,唯一的不同是,这次由诸葛亮扮演起了刘备的角色,而眼前这个青年,却成为了自己当年的化身。如今的姜维与曾经的诸葛亮何其相似,同样的青春,同样的热血,同样的踌躇满志,同样的意气风发,还有后来同样的锲而不舍、百折不回。更令人错愕的是,这一对师徒连最终的结局都颇有些相似——同样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,为了知己而死。
 
  这些,未卜先知的诸葛亮没能预见到,或者说不愿去预见。他只是欣慰地笑着,对姜维说:“吾自出茅庐以来,遍求贤者,欲传授平生之学,恨未得其人。今遇伯约,吾愿足矣。”姜维对此的回答,则是无言的深深一拜。我不知道诸葛亮说这句话时,是否想到了刘备的那句“孤之有孔明,犹鱼之有水也”,但我相信,那一句在诸葛亮心中的分量,与这一句在姜维心中的分量,完全相同。
 
  记挂着战乱中失散的母亲,姜维追随诸葛亮离开了自幼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,背弃了待他并不薄的故国,来到了完全陌生的蜀地,为一个几乎等同于痴人说梦的渺茫目标——光复汉室——而奋斗终身。从此以后,他的命运便与诸葛亮,与这个弱小的王朝,紧紧捆绑在了一起,同甘共苦,休戚与共。一个外国人,毫无利己的动机,把光复汉室的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,这是什么精神?这不是国际主义精神,这是“士为知己者死”最忠实的注脚。当回首往事时,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,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,他之所以贡献出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,为的不是光复汉室的壮丽事业,而是——诸葛亮的知遇之恩。
 
  然而,这对师徒并肩战斗的时光,只有短短六年。
 
  建兴十二年秋的五丈原,将星坠地,英灵归天。老师走了,带着无尽的遗憾,留下未竟的事业。昨天还英姿飒爽的姜维,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,可他甚至不敢放声恸哭——他还肩负着断后的任务,要掩护全军安然撤退,决不能让魏军看到自己脸上的悲戚;他也不能只一味哭泣——他还要继承老师的遗志,继承守护蜀汉的重任,至死方休。诸葛亮的出师未捷身先死,使他看到了前方等待自己的命运,但在这条他与诸葛亮共同的人生道路上,他没有停留、没有回首,而是揩干泪水,接过老师的兵书、连弩,连同北伐中原的远志,依然循着他的足迹,向着那个悲壮的宿命,向着那个已知的结局,继续跋涉下去。
 
  这是老师的宿命,也是他自己的宿命。
 
  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二次选择。他其实本可选择与蒋琬、费祎一起守成,无论从大局还是从个人的角度看,这都顺理成章:于公来讲,诸葛亮的连年北伐并未挫动曹魏根本,反而使弱小的蜀汉背上了沉重的负担,如今保全自己的最好方法便是据险而守;于私来讲,姜维既不像刘备父子那样非得要继承前朝的命祚,也不像诸葛亮那样肩负着三顾茅庐、白帝托孤的重托。守住国土便足以对朝廷、对丞相给出一个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的交待——上至天子,下至群臣,这几乎是整个朝廷一致的看法,他何必固执己见?何必自寻烦恼?
 
  可他偏不。
 
  马蹄南去人北望,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。他走了,随着北伐队伍的班师。入蜀前,他在车辚辚马啸啸中回望北方,回望故乡陇西的土地,暗下决心,有朝一日定要回到那里,以征服者的身份。
 
  然而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,此后的三十年,他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。
 
  姜维出兵了,第一次担负起了统帅的重任。他面临的是比诸葛亮时代更加严峻的形势,“主暗而不知其过,臣下容身以求免死。入其朝,不闻直言;径其野,民皆莱色”。没有天时——曹魏在中原几十年的统治大大削弱了前朝号召力,蜀汉最大的政治资本已渐趋式微;没有地利——隐蔽在崇山峻岭中的蜀道虽然起到了最大的保护作用,却也同时成了进攻的最大障碍,诸葛亮几次北伐都曾因运粮困难半途而废;更没有人和——一个醉生梦死的庸君刘禅,一个上蹿下跳的佞臣黄皓,两个掣肘难书的循吏蒋琬、费祎,一班谨小慎微的朝臣谯周、郤正……这就是蜀汉的全部菁华,肯追随姜维的只有一个同样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难兄难弟夏侯霸,一个被讥笑因蜀营无大将才当上了先锋的廖化,勉强再加上张翼、张嶷等几个空有热血却才干平平的将领。就凭这样一群乌合之众,连自保都颇有些捉襟见肘,遑论北上?
 
  然而他还是一次次出兵,一次次撤退,再一次次出兵。屡战屡败,屡败屡战。最弱小的国家反而最热衷战争,也真算是史上罕见的一幕。
 
  延熙十二年,姜维攻雍州,兵败曲城牛头山;
 
  延熙十六年,姜维出阳平关,刺徐质、射郭淮,却仍兵败铁笼山;
 
  延熙十八年,姜维出枹罕,洮水一战大胜王经,但终被邓艾击退于狄道;
 
  ……
 
  九伐中原(正史上又岂止九次),三胜三负三平,以偏安一隅的蕞尔小国,以手中极有限的兵力,去对抗各方面实力都数倍强于己的曹魏,对抗那位三国后期首屈一指的军事天才邓艾,取得这样的战果已殊为不易。然而没用,什么用也没有。国力单薄的蜀汉经不起这样的消耗战,这样长年累月用兵的唯一结果,只能是加快衰落,加快灭亡。
 
  “姜维独凭气力高,九伐中原空劬劳。”——罗贯中《三国演义》
 
  “粗有文武,志立功名,而玩众黩旅,明断不周,终致陨毙。”——陈寿《三国志?姜维传》
 
  姜维错了吗?错了,事实已经证明他错了。纯军事上的胜利,弥补不了政治上的失败,何况他也没取得什么重大胜利。可他不肯承认,他只是牢牢记住诸葛亮的那句话:“固知臣伐贼,才弱敌强也,然不伐贼,王业也亡,惟坐而待亡,孰与伐之?”坐等亡国和奋力一搏,两害相权取其轻,他自认为明智地选了后者,正如战国末期秦灭六国时,燕太子丹与荆轲那样的孤注一掷。可是没多少人会认同他,反对北伐的人越来越多,举国百姓对他怨声载道,朝廷上下对他冷眼相加。费祎振振有词地说:“我等皆不如丞相远甚,丞相尚不能恢复中原,何况我等”;谯周忧心忡忡地在《仇国论》中指责他“极武黩征”;一向忠心耿耿的部下廖化居然拒绝跟他一道出战,就连黄皓那样的跳梁小丑都在落井下石……面对这一切,他无奈,他委屈,他苦闷,他恼火。
 
  “昔丞相六出祁山,亦为国也,吾今八次伐魏,岂为一己之私哉?”他多少有些恼羞成怒地吼道。
 
  这话也对,也不对。他确实是为了蜀汉,却也同样有私心。他呕心沥血,他苦心孤诣,他惨淡经营,他殚精竭虑,他使尽浑身解数……一切的一切,都是为了诸葛亮的遗愿,那是他的第二个父亲,他的老师,他的知己,他的恩人,他的榜样,他的卡里斯玛。尽管五丈原的那个夜晚早已渐行渐远,但姜维却仍然生活在过去,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出祁山的那些日子里。诸葛亮人不在了,北伐便成了他怀念诸葛亮的载体,他唯一的精神支柱。一次次出征,一次次撤兵,一而再,再而三,目的已经不重要了,甚至已经不存在了,九伐中原的过程本身便是全部意义所在,就像希腊神话里永远在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,为的不是把石头推到山顶,而纯粹是在享受这过程本身。
 
  然而,客观形势已不容他继续下去了,不知这是他的不幸还是大幸。第八次北伐,副将夏侯霸战死沙场,两军相持不下之际,成都却传来了后主强令退兵的诏书,这道命令,与其说是因为黄皓的煽动,倒不如说暗含着满朝文武对他的不满。他当然明白这一点,为了避祸,为了休整以后继续远图中原,也许还为了眼不见为净——他不愿眼睁睁地望着这个王朝一天天走向灭亡却徒唤奈何,他选择了屯田。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三次选择,他其实本可选择如司马昭、诸葛恪般大权在握、拥兵自重。刘备临终前曾嘱托诸葛亮“若嗣子可辅,辅之;如其不才,君可自取。”既然这是对诸葛亮的庄严承诺,为什么不能同样适用于继承了诸葛亮衣钵的他?扶不起的阿斗纯粹是龙榻上的一个摆设,而放眼朝野,论名望,论才能,论地位,论兵权,诸葛亮之后,还有谁能出姜维右者?进可取后主而代之,退可挟天子以令诸侯,远有董卓、曹操,近有司马昭、诸葛恪,都是他的榜样,退一万步讲,哪怕是一次逼宫、一次清君侧,对他来说都是举手之劳,他又何必一味忍受这昏君和佞臣的鸟气?可他没有这样做,他的良心不允许,他还是放弃了这个选择,也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。
 
  姜维出走了,屯田去了。他屯田的地方叫沓中,据说位于甘肃舟曲的西北、岷县以南。翻开甘肃的地图,找到那块土地,我们可以发现,那里已经离他的故乡天水不远了。我没有仔细研究过九伐中原的路线,不能确定姜维此前的历次进兵是否打到了更北的地方;如果不是,那么这便是三十年来,他离自己的故乡最近的一次。不知姜维在沓中的那些日子里,是否会眺望着东北方,眺望他的故乡。三十年了,昔日而立之年风华正茂的年轻参军,已是面容黝黑、须发斑白,年近花甲。三十年的戎马倥偬,三十年的宵衣旰食,三十年的风餐露宿,三十年的出生入死。三十年间,他竟从未离自己的故乡这么近过;然而,却也从未这么远过。
 
  地理上的接近,比不上心理上的遥远。他应该可以预感到,自己的今生,恐怕再也回不去了。
 
  曹魏出兵了,不再是拉锯战中的小股人马,这次是真真正正的灭国之战。老对手邓艾从阴平小道绕过了姜维驻守的剑阁,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狂飚突进直捣黄龙,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杀到成都郊外,而刘禅则以更不可思议的速度率领着满朝文武献城投降,和喜剧电影里的龙套跪地大呼好汉饶命一样爽快干脆,一切都那样自然而然,皇帝投降了,首都沦陷了,蜀汉闪电般的灭亡了,至少是在名义上。
 
  但在一个人心里,蜀汉还没有完全灭亡。这个人,当然是姜维。
 
  接到刘禅要他也投降的诏书后,姜维迎来了人生中第四次,也是最后一次选择。他本可以选择像郤正那样跟着刘禅投降,或是像北地王刘谌一样自杀,他可以选择和其他大臣一起归顺,面对着满庭的蜀乐舞落一番感伤的泪水,并不妨碍自己累官不失州郡——皇帝都降了,他为什么不能降?他也可以选择在昭烈庙前祭拜先祖,痛哭流涕后轰轰烈烈地杀身成仁——横竖都是死,为什么不死个痛快,再顺手捡个忠贞牌坊?最不济他也可以像自己劝钟会时说的那样,“泛舟绝迹,登峨嵋之岭,而从赤松子游”,可他都没有。放弃很容易,逃避很容易,难的是坚持,难的是面对。他没有投降,没有自杀,也没有退隐,他要挽狂澜于即倒,扶大厦之将倾,于是他做出了最凶险的选择,成则绝处逢生,败则万劫不复。
 
  结果这次,还是败了,于是顺理成章地,他以最惨烈的方式为这个覆灭的王朝,也为自己破灭的理想,殉了葬。
 
  “……维拔剑上殿,往来冲突,不幸心疼转加。维仰天大叫曰:‘吾计不成,乃天命也!’遂自刎而死。……魏兵争欲报仇,共剖维腹,其胆大如鸡卵。众将又尽取姜维家属杀之。……”
 
  “吾计不成,乃天命也!”
 
  郁积了三十年的悲愤,统统在这句声嘶力竭的长啸中爆发,他的心碎了。三十年来,无数的辛劳、挫折、危险,他统统都咬紧牙关硬撑了下来,无论多么艰难也不肯放弃,明知自己是逆天而为,却始终拒绝承认这个事实,然而此刻,他终于彻底绝望了。三十年的夸父逐日,三十年的精卫填海,三十年的螳臂当车,三十年的蚍蜉撼树,老师、自己和无数将士的鲜血与忠诚换来的,还是这早已命中注定的结局,他能不痛心疾首么?
 
  “斗胆尽储亡国恨,九泉应诉武乡侯。”——江怀庭《剑门平襄侯祠》
 
  鲜血飞溅。蜀汉王朝最后的中流砥柱、定海神针,三国时代最后的英雄,颓然倒地。愤怒的魏国士兵一拥而上,剖开了他的肚腹。这一刻,宣告了由刘备、诸葛亮和姜维三代人几十年开创和守护的这个王朝的正式灭亡;而随姜维的生命同时终结的,还有真正意义上的三国时代,尽管魏、吴都还没有灭亡,但三国时代,已经随着他的死画上了事实上的句号。